如果說華茲華斯與他的朋友「發明」或「發現」了湖區,那跟我們家完全無關。一九八七年我回家以後,才開始問起老師說的那些事。打從一開始,我就覺得那種說法不對勁,為甚麼這片土地的故事竟然和我們在地人無關?我覺得不合理,後來我才知曉這分明是歷史學家所謂「文化帝國主義」的典型案例。

當時我不知道的是,華茲華斯認為,牧羊人和湖區小農所組成的社群,在政治和社會上都是更有意義與價值的理想。這裏的人自我管理,不像其它地方受到貴族精英的主宰,華茲華斯認為這是一種良好社會的模式。他覺得,相較於英格蘭其它地方的商業化、都市化和日益工業化,湖區是重要的對比。

即使在當時,那也是一種理想主義的觀點,但是在華茲華斯的眼中,湖區是個充滿獨特文化與歷史的地方。他認為大眾日益欣賞這片景致時,訪客有責任確實了解在地文化,否則旅遊業會變成一股威脅,抹殺掉這個地方的獨特性。他在〈麥可,田園詩〉(Michael, a Pastoral Poem)的草稿中(寫於一八○○年),寫了以下幾句後來被刪除的詩句,他主張這裏的牧羊人有截然不同的觀點,而且那些觀點本身別具意義。他的看法相當現代:

你若直問他是否熱愛山林,他遇此屢見不鮮的貿然提問,可能凝視著你,直言山林望之駭然。

但聊起工作細節及天地現況,你會看見他思緒中雜糅著朦朧、驚奇與讚賞,猶如內心孜孜所求。

但有好一段時間,我對這一切一無所知。我責怪華茲華斯忽視我們這些在地人,使這裏變成外人流連忘返的地方。

無論我們是否意識到,我們都直接或間接地受到文化概念與態度的影響。我對這塊土地的概念不是來自於書籍,而是出自另一個來源:一個更古老的概念,那是比我更早來到這裏的人所傳承下來的。

接下來的文字,一部份是說明我們牧羊人一年到頭的工作,一部份是我在一九七○年代、八○年代、九○年代的成長回憶錄以及當時周遭的人物紀實,例如我父親與祖父;還有一部份是從在地人的觀點,以我們代代相傳數百年的方式,講述湖區的歷史。

這是一個家族和一座牧場的故事,但也更廣泛地談到被現代世界遺忘的人們。我想藉此故事告訴大家,我們需要睜大雙眼,看看周遭受到遺忘的族群,他們的生活方式往往非常傳統,根植於遠古時代。我們若想了解阿富汗山麓下的人們,可能必須先試著了解英格蘭山麓的在地人。

夏季 

這裏沒有起始,沒有終結。日昇日落,四季交替。日復一日在晴光、陰雨、冰雹、風雪、霜降之間輪替。每年秋天,落葉飄零;來年春天,新芽再發。地球在浩瀚的宇宙間運轉,綠地隨著陽光的暖度而茂盛或稀疏。牧場與羊群長存於此,比任何人的壽命還要綿長。

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在此呱呱落地,一輩子從事勞務,然後與世長辭,就像一片橡樹的樹葉在北風的吹拂下橫越這片土地,然後不見蹤影。在這個經久不衰,感覺分外紮實、真實、確實的環境裏,我們每個人都只是極其微小的一部份。我們的農牧生活源遠流長,在這片土地上紮根已逾五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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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四年七月底,我在一戶農家誕生,家裏的重心全在一個老人和兩片牧地上。他是自豪的牧人,名叫威廉.修.瑞班克斯(William Hugh Rebanks),哥兒們都稱他「阿修」,我叫他「爺爺」。

睡前跟他親吻互道晚安時,我可以感覺到他帶著鬍碴的粗糙臉龐。他渾身散發著牛羊味,只剩一顆大黃牙,但是他可以像豺狼一樣嗑光整支羊排。

他有三個孩子,兩個女兒都嫁給了不錯的牧人,還有一個小兒子,也就是我父親,將來必須繼承他的牧場。我是他最小的孫子,但只有我跟他同姓。

從我有記憶以來到他過世那天,我一直以為太陽總是從他的背後綻露光芒。即使我年紀還小,我也看得出來他在自個兒的世界裏猶如國王,就像聖經裏的族長那樣。

他從來不脫帽向人致敬,也沒有人告訴他該做甚麼。終其一生,他過著簡樸的生活,但心滿意足,自由獨立,充份展現出他是這一帶的一份子。我最早的記憶都和他有關,從小我就知道,將來我要變成像他那樣。

我們的牧場位於英格蘭西北角的湖區,那是我們居住與幹活的地方。我們在麥特戴爾山谷(Matterdale)從事農牧,你開車從彭里斯(Penrith)走主要幹道往西行駛,那個山谷就位於前兩個圓形丘陵之間。

從我們屋後的丘陵頂端往北眺望,隔著遠處銀光閃閃的索爾韋(Solway)港灣,可以看到對岸的蘇格蘭。每年初夏我會忙裏偷閒,帶著牧羊犬爬上丘陵,坐下來享受半小時的清閒時光,把眼前的美景盡收眼底。

往東可以看到英格蘭的骨幹本寧山脈(the Pennines),下方散佈著一大片伊甸谷(Eden Valley)的良田耕地。在湖區和本寧山脈之間的丘陵底下,田野和村莊綿延不絕。

一想到我們的家族史在那裏發展了至少六百年,我就不禁露出微笑。我們開墾了這片土地,也反過來受到這片土地的形塑。我們在此生活,工作,生老病死,如此延續了無數個世代。這裏之所以一如往昔,都是因為有他們以及像他們那樣的百姓。

最重要的是,這是一塊有人居住的土地。每一畝、每一畦土地,都是由上萬年來世世代代的行動所界定出來的。山間佈滿了礦藏,採石場處處可見。我們後方看似野生的茂盛林地,曾一度遭到大量砍伐與修剪。

跟我有關以及我關心的人,幾乎都住在這片丘陵看得見的地方。當我們說這裏是「我們」的土地時,我們指的是實體的事實,也是理性的認知。這不是精挑細選的結果,而是命中註定。

這塊土地是我們的家園,我們很少走遠,或是到外地打拚許久才告老還鄉。這樣做也許缺乏想像力或冒險進取,但我不在乎。我熱愛這個地方,對我來說,這裏就是一切的起點,其它地方感覺甚麼都不是。(待續)◇

——節錄自《山牧之愛》/網絡與書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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