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有很多面貌,晝夜各有精彩。子時後的台北是另一種繁華;忠孝東路四段另一群人彷彿剛甦醒過來,車聲、攤販聲沸沸揚揚,買東西、看電影、吃消夜,子夜場的生活正式開演,復興南路的白粥滾熱著,KTV樓下的人進人出,烤香腸的氣味濃烈,敦化路的酒店霓虹燈熾豔,的士、黑頭車來來去去,一個個敞開西裝拉歪領帶的男人,像煮熟的蝦子硬被塞進車子裏。

或者夜還淺一點,我下班離開南京東路二段的報社,第一批應酬結束的人背上貼著疲憊,車子乏力地往回家的路行駛。有時,我走路回家,從二段走到五段,路上行人越來越少,店家的燈一盞一盞地暗滅,有一種荒涼,猶如一條被棄置的街道,一棟棟人去樓空的建築。這條路佈滿銀行、證券公司,白天汲汲營營的人群此時躲在夢裏安穩沉眠或煢煢孑立在夢中尋富迷失?屬於白晝生活的這群人正在安眠,這裏的夜已吹熄燈號,繁華黯然失色;白天翻騰的就讓暗黑來沉澱,白日的挫敗、煩悶就讓夜來舒緩撫慰。

回到家裏,讀小學的女兒已就寢,屋裏如遭竊一團雜亂,我像海螺女在子時前打掃整理、準備丈夫和女兒隔日的晚餐。審視女兒熟睡的臉後,燈火升起,我的夜才開始。

深夜裏有很多事可以做,也可以甚麼都不做;有時寫作,有時閱讀,看電視或觀賞影片,夜雖暗沉,時間流動卻是快速的。寫作時,整個台北城我似乎只聽到敲打鍵盤的聲音,答‧答‧答篤篤脆亮的敲字聲響彷彿和心應答,是我的最愛。偶爾救護車或救火車的尖銳聲響刺破沉寂,隨即黑夜再度閉合沒了聲響,彷彿一切都沒發生過。

和文字交纏直到天色微光,幾聲脆亮的鳥叫聲,隱約可聽到公園早起人的招呼。我不捨地關了電腦、電視,合了書,拉開窗簾小縫隙,望著正在甦醒的街道,美麗的夜結束在寅時的微光中。熄燈就寢,在另一半的鼾聲中努力入睡。

有時,真的甚麼都不做,不打字寫稿,不翻書,不看電視,坐著或站著,想事情或發呆,聽夜的流動,看光影的變化;燈光的城市沒有純粹墨黑的夜,總暈染著燈影顯得空洞寂寥,不似白天的燦亮翻騰。從橙黯的黑到深灰暗,再到青灰,燈光逐漸漸被稀弱,喧鬧的一天就要開始。

經常,我就坐在烏暗的夜裏,聽台北城最微弱的心跳,恍如叛逆者或過動兒終於酣睡的祥和呼吸聲。有時,也想起十八歲那年,在花蓮微光的海灘等待日出,那份質樸的心。從沉夜到天色微光,是我觀察一個城市最直接的方式;疲憊或酣睡的夜與人最貼近。
天漸漸光,是我一天的開始,也是結束。

轉角的柚子樹

永遠記得那兩條小徑,那是我的童年世界,邁著剛會走路的小短腿從這頭進入,高瘦的身軀從另一端走出來,快樂的童年就這麼結束了。

外婆的家園十分廣袤,千坪的果園圍繞著宅屋,對一個三、四歲的小孩來說,穿梭在果園中,簡直是走進一座森林。兩條小徑呈L型從家園中間穿過,是對外的通道;一邊的出口是溪邊,小阿姨洗衣服的地方,一邊通往大阿姨婆家的小路。兩條小徑交接的轉角有一棵樹,樹下有一顆被坐到發亮如圓桌的大石頭。鄰居的阿桑常搬個小凳子和外婆在樹下挑菜,有時她十四歲的養女阿月大剌剌跨坐在石頭上,和我說著阿桑如何虐待她,四、五歲的我不知道甚麼是虐待。外婆的宅園附近就我們兩處住家,阿月的工作是餵豬、做飯和洗衣服,偶爾空閒的她大概也只能同我說話吧,儘管我完全不是她說話的對像。後來加入外婆果園的弟弟最喜歡爬上那顆大石頭再跳下來,經常摔得鼻青臉腫,甚至一次跳下來骨折,他卻樂此不疲。轉角的樹是柚子樹,外婆說和其它的果樹一樣都是野生的,也就是自己長出來的,在母親小時候就有了,也許有人吃了果實掉下的種籽,或是鳥、昆蟲叼了過來。是一棵老柚子樹,大半的時候它是引不起人注意的,即使最常在它樹下乘涼的阿桑和外婆,也從不關注它,不像園中的蓮霧,在端午節時外婆拿了柴刀朝樹幹底砍了幾道,掛上一串吃完粽子的粽繩,說是提醒花葉茂盛的蓮霧要如粽子般果實纍纍。也不像釋迦要稍折彎它的枝椏,免得過高不好採摘釋迦果。 (待續)◇

——節錄自《時間之門》/聯經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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