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九零後，作為一個公民，我的前半段生命可以分為兩個部份——知道「六四」之前和之後。
這兩部份分別對應著謊言和真相、迷霧重重和煙雲消散、無知帶來的不安和了解引發的痛苦。
我第一次看到坦克開上長安街，是在某年的閱兵節目中，電視台拍攝並採訪了清晨踏著薄霧進入長安街的部隊，鏡頭對準坦克和裝甲車的履帶，士兵介紹了履帶上的一種降噪裝置，目的是為了避免打擾居民的睡眠。畫面充滿溫情。到底是哪一年的閱兵我都記不清了，但這個細節我記得很清晰。
仔細想想，對這個細節之所以記憶深刻是在知道「六四」之後，當我看到硝煙中的坦克時，我才明白，那帶著降噪裝置的履帶原也曾輾過學生的身軀，夾著市民的血肉。
強烈的衝擊之下，那降噪裝置顯得多此一舉，虛偽可笑。
這也讓我明白了，只要那條履帶還在中共的手中，它今天可以為了我們睡個好覺帶上消音裝置，明天在一聲令下就能把我們的幻想連帶著身軀一起輾碎。
我也曾感慨，北京的六月不冷不熱，真是舒服。後來，北京的六月卻總能令我生出一陣陣寒意。
小時候，鄧小平是個英雄般的人物，課本中說，他使香港回到了「母親的懷抱」，他沒能活到九七年，曾令一個少年為之抱憾。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鄧爺爺」竟是劊子手。
更多回憶湧上心頭，初中時，補習班的老師曾說過他們當年如何去了北京，但後來又回來了，因為「坦克輾人了」，他似乎著重表明他們去過。但，輾誰了？為甚麼會有坦克？甚麼時候的事？我一概不知。
後來一位網民也曾在聊天時提到「廣場上出過事」，再繼續問，「死過人」，我再問，他便三緘其口。……哪怕在我知道後，去跟家人求證，家人卻說：「你問這幹甚麼？」「有的事少知道點好。」
知情人的語焉不詳，家人的避而不談，所有疑問交織成了一團迷霧。當有一天，我偶然走到牆外時，真相伴著眾多血腥的畫面，充滿朝氣的年輕面龐，寫著訴求的中文條幅，朝我襲捲而來。
原來竟有這樣一個秘密被他們嚴密封鎖著。
更讓我驚訝的是，原來中國人也可以走上街頭，舉著牌子，表達自己的訴求。這些我只在新聞中看到過，只為表現「外國的民主會讓國家處於動亂」，我雖早已對這種意識形態的灌輸表示懷疑，在我自身上的經驗中，我知道憲法中即使有集會自由這一條，但我也和絕大多數中國人一樣，知道不可能會有集會，這是一種全社會的默契。但當我真正看到手寫漢字的條幅字牌時，仍然感到一陣悸動——那是個怎樣的時代啊，竟然敢跟政府談條件，他們怎能如此信任政府？
為甚麼會派出坦克，軍隊下的命令到底是怎樣的？作為一名退役軍人，我曾被教導我們是人民子弟兵，我們來自人民，也將保衛人民。所以我無法理解，這樣教育出來的士兵，怎能接受向人民舉起屠刀？
他們說：那些人都是暴徒！我們是在清場。但士兵會愚蠢到連對方的身份都無法識別嗎，誰見過手無寸鐵的暴徒？清場——那些血肉之軀只是妨礙他們前進的路障嗎？
除了那些勇敢站出來的人，人群中隱藏著的親歷者還有誰？死傷者的親朋好友、同學、同事、工友，參與救治的醫生護士，沖刷道路血水、清掃街道的清潔工，處理屍體的工作人員，在家中聽到槍聲的市民，當然還有行兇者，那些士兵和將軍。他們還活著，他們也能如我一般，在閱兵的直播中看坦克開過天安門，只是不知他們會作何感想？
我曾多次去過那首都的心臟地帶，有時是去感受那左祖右廟的建築格局，有時是帶家人去旅遊，滿足他們的打卡計劃，更多時候是去中國國家博物館看展覽。在「舒服」的六月傍晚，我曾在長安街騎行，街道又直又長，從國博出來的我還沉浸在知識帶來的滿足中，沐浴著晚風，意氣風發，和那位「It’s my duty」的學生一樣。
那時的我，剛領略了千餘年前的春秋貴族如何僭越，看嘛，他們真的如史書所言使用了九鼎，證據確鑿。卻不知道，二十多年前，此時此地，政府屠殺了手無寸鐵的人民，而我對此一無所知。
我從未品嚐過如此複雜的痛苦，夾雜著被欺騙的不甘心、被愚弄的憤怒、真相依舊被遮蔽的不安。
一個謊言被揭開後，一個又一個謎團便都有跡可尋。當我終於一路追蹤著「六四」，把目光投向了香港後，那裏正經歷著最後的抵抗，學生再次成為暴徒，街頭再次響起槍聲。童年的回憶彷彿只是童話，把小孩接回母親懷抱的人，也親手將這個小孩扼殺。
或許，那條履帶一直高懸於我們頭頂，只是幻化成了無數形態，它可以是疫情期間擋住居民逃生通道的鐵鍊，也可以是貼在感染者家門上的封條……它無所不在，無所不能。
又一個「六四」，看到了越來越多的資料，越來越詳細的回憶文章，看到了世界各地的紀念活動，那種荒誕感便越發強烈。因為我知道，在人群中，還有很多人不知道這段歷史，但我也知道，不管中共使用多少手段，它永遠無法被抹去。我也知道，會有更多人從其他人那裏撿拾起隻言片語，為自己拼湊出發現歷史真相的線索，最終抵達歷史現場。
抗拒遺忘本身就是行動，因為人是擅長遺忘的。痛苦也是動力，這片土地也是我的，我不能把陣地交給敵人。#
本文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並不一定反映《大紀元時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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