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香港康文署策劃的「中華文化節2025」將於兩個月後舉行，有讀者特地轉來4月7日的政府新聞稿，標題為〈「中華文化節2025」六月至九月舉行　以詩舞戲樂展現千載華夏文化〉，並引述當中一段內容，希望我能加以評論：

「『中國戲曲節』是『中華文化節』的重要一環，今年精選六台高水平節目，涵蓋京劇、越調、秦腔、越劇、粵劇和崑劇。戲曲節頭炮開幕節目為中國國家京劇院的新編歷史劇《納土歸宋》，講述五代十國末期吳越王錢弘俶尊奉正朔、自獻封疆的歷史故事，表達以民為貴，追求和平安定，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精神主題，立意深遠。」

一看到「尊奉正朔、自獻封疆」、「以民為貴，追求和平安定」等語句，我不由得想起日前投書《紐約時報》的龍應台。是我想多了嗎？不是的。五代十國末期錢弘俶將領土獻給北宋的那段歷史，近年的確常常被拿來類比今天的兩岸形勢。

例如有個叫關品方的人，寫了一篇〈從吳越國「納土歸宋」看兩岸統一趨勢〉，每隔一段日子就會在中共喉舌媒體刊載，最近一次見於今年4月2日《點新聞》（隸屬於香港大公文匯集團），即龍應台文章刊出後翌日。關於「納土歸宋」的故事，關品方是這樣寫的：

「從歷史角度看，和平統一不是沒有先例。杭州臨安吳越國的歷史可供參考。發生在1047年前的『納土歸宋』，是和平統一的典範。北宋趙匡胤（宋太祖）南征北戰統一中原後，當時處於東南一隅的吳越國在錢鏐祖孫三代歷經71年的努力經營下，國力強盛，經濟繁榮，足以和北宋抗衡。錢鏐的嫡孫錢弘俶遵循其祖父『善事中原，維護統一』的家訓，為了保護生命財產不受戰亂影響，為了避免老百姓生靈塗炭，決定取消吳越國王之位，奉納於宋朝，將所屬一軍十三州八十縣，56萬戶人口和12萬軍隊，悉數回歸中原，促成中國統一，開創了中國和平統一的先河，國家分裂狀態亦遂結束，而長江以南在吳越國治下的老百姓亦因而免於兵燚之災。」

末句「兵燚之災」有錯字，當作「兵燹之災」。但相比起作者史識之淺薄、引喻之失義，區區一個錯別字實在微不足道。據史書所載，錢弘俶確實把整個吳越國獻給宋帝，十三州、一軍、八十六縣、十一萬兵丁，全數拱手送人，但這樣做的原因，真是像關品方所說，是「遵循其祖父『善事中原，維護統一』的家訓，為了保護生命財產不受戰亂影響，為了避免老百姓生靈塗炭」嗎？

綜觀整個吳越史，根本不乏戰爭，開國君主錢鏐自己就是身經百戰的軍閥，在位期間也有十年在打仗。傳到第五代國君錢弘俶，雖非好戰之徒，但兵戈亦未止息——他曾助後周和宋攻打南唐，又助宋攻打後蜀。納土是「為了避免老百姓生靈塗炭」？未免有點笑話。至於所謂「善事中原」，即向中原大國如後周、宋等稱臣，據現代史學研究者所說，也只是吳越一種遠交近攻、倚仗中原大國牽制鄰國南唐的戰略而已，並非真心「維護統一」。

錢弘俶的「善事中原」，其實就是無止境的委曲求全。例如宋太祖趙匡胤一登基，他馬上改名「錢俶」，因為趙匡胤的父親叫趙弘殷，必須避諱。然後他就義無反顧地向宋朝進貢，傾盡吳越十三州物力，所獻奇珍異寶包括赭黃犀、龍鳳龜魚、仙人鰲、山寶樹、通犀帶、金銀水晶玉器等，把國庫都掏空了，只求一夕安寢。結果呢？當然還是亡國。

錢弘俶「納土歸宋」的真正原因，是為勢所迫——後蜀、南漢、南唐都先後被宋滅了，唇亡齒寒，吳越豈能倖存？據《十國春秋》所載，太平興國三年（978年），錢弘俶入京朝見宋太宗趙光義，適逢清源軍節度使陳洪進奉表獻出泉、漳二州（史稱「泉漳納土」），同行的吳越宰相崔仁冀便慫恿錢弘俶效法陳洪進，說：「朝廷意可知，大王不速納土，禍且至！」

當時左右群臣紛紛反對，崔仁冀即厲聲斥道：「今已在人掌握中，去國千里，惟有羽翼，迺能飛去耳！」也就是說，現在吳越王身在汴京，去國千里之遙，已經無路可走，只能「納土」求饒以免一死。錢弘俶沒法子，唯有「納土歸宋」。說穿了，這根本是吳越王自己送羊入虎口的下場，哪有其他選擇？古人一向以成敗論英雄，為了歌頌大宋正統，就刻意把錢弘俶的「納土」美化為忠君愛民的表現；到了今天，則被中共拿來充當「和平統一」的樣板戲。

然而你只要細心一想，就知道今日台灣和當年吳越，根本風馬牛不相及。唐、宋是「家天下」，中原易主，朝廷改姓，對老百姓並無什麼影響，他們但求不打仗就心滿意足了。現代是民本社會，台灣前途不能由一兩個人說了算，何況中共国跟台灣的制度南轅北轍，「易主」對台灣人影響甚大，豈容執政者私相授受？

藏在這齣「新編歷史劇《納土歸宋》」的政治隱喻當然可笑，但中共無孔不入的政治宣傳，我們都必須認真看待。順帶一提，龍應台含糊其詞主張台灣跟中共「和解」，卻沒有說明「和解」的方法，關品方在這方面則交代得比較清楚：

「中美之間就台灣問題現已正式攤牌。現時台灣省內的民意民情，衝突激烈，備受困擾。筆者認為，當前最大的挑戰是島內能否建立跨黨派跨世代跨界別的和平統一全民戰線。兩岸建立常設和談機制，研究怎樣達致和平統一，或許可以先從金門搞試點開始。」

這個「和解」路徑在中共黨媒一而再地出現，決非偶然，不知道是否也是龍應台不便宣之於口的看法呢？

本文獲作者授權轉載自「馮睎乾十三維度」Patreon

（編者按：本文僅代表專欄作者個人意見，不反映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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