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針一線，串起台灣山林的記憶，延伸至美洲作物的航道，再編織進當代的島嶼對話。台灣藝術家鄧文貞以家族血脈為線索，文化為織布，她的纖維藝術不僅是圖像，也是地景、更是記憶的地圖。這是一場關於身份、歷史與土地的跨洋敘事旅程。
鄧文貞從西拉雅平埔族的血緣記憶出發，結合她在法國的留學經歷與台灣原住民傳統手藝傳承，創作出一件件富含時間與地域感的作品。繼去年台美文藝協會（Taiwanese American Arts Council, TAAC）總督島駐村計劃帶來大型纖維地圖作品後，今年文貞再次到訪紐約，集結10年的心血，帶來30件纖維藝術作品與立體裝置來到天理文化學院藝廊，首次在紐約舉辦個人展覽，展期至6月28日。她並將繼續在總督島駐村創作，以台灣美食鮮蚵麵線為主題帶來新的作品。
血脈與覺醒：原住民文化的內在牽引
鄧文貞最初並沒有太在意家族的歷史與文化，直到她得知19世紀中期台灣大航海時期原住民社群與外來政權交錯的歷史，一個想法浮現在她腦海：「我發現自己雖然是台灣人，卻不了解台灣的故事……因為我早前在法國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唸書，我感覺自己對法國歷史還比較熟。」唯至研究過1874年的牡丹社事件與1867年的羅發號事件，並深究排灣族、西拉雅族（平埔族）、泰雅族與魯凱族的脈絡，織出家族血脈以外更宏大的文化脈動。
文貞回看自己的家族歷史，她來自花蓮東竹，一個位處東海岸、山海交會的小村落。祖父是從新竹竹東徒步南下的客家人，她的母親來自新興村馬加祿，那裏曾是西拉雅族的狩獵區，於1862年由卑南族贈地，兩族間以贈送牲畜為禮，見證土地的轉移，也見證了台灣族群遷徙的歷史。族人遷徙故事給她留下深刻印象，為她的創作奠下基礎。
大航海時期的美日周旋
引發文貞創作興趣的一段歷史，與美國息息相關。十九世紀中葉，台灣的南方邊陲，是風暴與權力角力交會的前線。1867年，美國商船「羅發號」在恆春獅龜嶺外海失事，船員登岸誤入排灣族獵場，十三人遭「出草」，即原住民把闖入領地的外人當成敵人處理，12人遇難，僅有1人逃生。當時的清政府知曉，卻說這塊地是原住民的地「番界」，不屬官府管轄，婉拒與美方交涉。美軍旋即出兵，終因不熟山地作戰而敗退。李仙得——駐廈門美國領事——親赴台灣，與原民頭目卓杞篤締結《南岬之盟》，換來日後對船難者的庇護。
數年後，1871年，一艘琉球船觸礁於台灣東南端，54名船員於牡丹村被排灣族人殺害。此一事件成為日本出兵遠征的藉口。1874年，日本藉此發動牡丹社戰役，史稱「台灣事件」。清廷驚覺局勢嚴峻，急派唐定奎率淮軍六千五百人來台，才得以扭轉戰局。從羅發號事件到牡丹社遠征，這兩場衝突讓清廷首度正視台灣的戰略價值與地緣意義，也為日後的台灣近代史揭開動盪的序章。
震撼的文化記憶遷徙地圖
台灣原住民與外國人短兵相接的事件，啟發了文貞進行更多的文化遷徙方面的思考與創作，貫穿歷史故事的一個重要元素，「食物」是最為親切的議題。她回應：「我對食物方面的創作研究已經有20多年，食物與文化密不可分，它背後牽涉的是植物的遷徙、人的移動、歷史的流轉。」
她舉例，「人們熟悉的珍珠奶茶製作珍珠的原料是木薯，其實番薯、南瓜、木薯，這些作物都是從中南美洲傳來的，居然在台灣原住民飲食中佔有一席之地，這就很有趣。」這些連線不只衝擊她的認知，也促成了在美國洛杉磯駐村時創作的《餐桌上的全球化》大型作品，用藍染刺繡和軟雕塑表現的世界地圖和食物遷徙之旅，追溯食物與種子如何在世界各地流通。
她還分享在台灣山區舊好茶魯凱族部落駐村的經驗，這個區域在台灣屏東縣中央山脈，大武山山區背脊，海拔900米。2016年她首次到訪，就驚嘆於石板屋部落的美麗。2022年她在禮納里駐村創作，並再次探訪魯凱族部落，更加深入了解他們族人的歷史，當年魯凱族因種種原因遷徙時，最重要的攜帶物是種子：樹豆、芋頭、月桃、苧麻⋯⋯等，象徵生命的生生不息。
「不管是哪一種遷徙，背後總是為了他們理想中更好的生活。」她提到自己的祖父，是從新竹翻山越嶺到花蓮東竹的。「這種心態跟現代人一樣，無論現實是否跟理想一樣，或是改變環境後不見得會變得更好，但對夢想的追尋的心態是一樣的。」
她將這種遷徙的意象也編織進作品中，從物理上的遷徙到文化、植物、技藝的遷徙，展現出多重層次的文化對話。
師從泰雅族織布高手 增加編織敘事性
文貞的織布學習之路始於一位傳奇人物——泰雅族國寶級織布師尤瑪·達陸。尤瑪自1990年代起致力重振泰雅苧麻織布與天然染色技藝，為台灣文化部認定的「文化傳統工藝保存者」。她表示：「在尤瑪那裏我學到很多，她真的很厲害。後來我也去工藝中心學染色、織布，這段時間對我影響深遠。」她在南投學習天然藍染工藝，結合不同的手法創作出的作品，別出心裁。
她說，過去住在巴黎時，常去中世紀博物館看著名的獨角獸掛毯系列，這個系列有一幅在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的分館展出，「那是我最初對掛毯敘事產生興趣的起點。」而如今，她則以自己方式延續這樣的視覺敘事傳統，結合族群記憶、島嶼歷史與全球連結。
文貞原本學油畫，留學法國，藝術思維與造型能力早已深植內心。在學習原住民傳統織法後，又繼續深究更複雜的編織方式，「我會畫圖，這讓我能把故事織出來，而不是只會織格子。」她將故事加入編織技藝，「我其實是在用織布再現我自己的繪畫，只是媒材不同了。」
去年在紐約總督島藝術村期間，文貞創作的作品《堅果島》（Pagganck）是總督島的歷史地圖，結合美國原住民的故事展現給觀眾，她也查閱了同一時期台灣原住民與荷蘭的關聯。
她介紹：「總督島被紐約原住民稱為『堅果島』，與台灣對比起來是同一時期的故事。1624年荷蘭西印度公司佔領為殖民地，後續在曼哈頓建立新阿姆斯特丹（紐約），同一年荷蘭東印度公司來到台南安平，建立熱蘭遮城，開始44年的殖民統治。相比之下，他們跟印地安人收購河狸皮做成昂貴的氈帽賣給歐洲人，跟西拉雅人收購鹿皮賣給日本人做鎧甲。」在藝術作品中呈現歷史的片段，是文貞作品的一大特色。
原住民的歷史、族群遷徙、航海路線與食物交流⋯⋯文貞透過織布與天然藍染，探索自我血統、台灣歷史與跨洋飲食文化。走訪台灣山水，深入村落探索，讓她切身體會到地貌與族群記憶的共構關係，在作品中將神話與現實交錯呈現，進行古今文化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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