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劍橋字典近日公布2025年的年度代表字，是樣子比較學究的「parasocial（擬社會）」。什麼意思呢？以下是劍橋字典的定義：

involving or relating to a connection that someone feels between themselves and a famous person they do not know, a character in a book, film, TV series, etc., or an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Parasocial」是形容詞，指的是人們依靠自己的想像，對素昧平生的名人網紅、小說或影視的虛構角色，甚至於沒有靈魂的AI聊天機械人，產生某種一廂情願的情感聯繫。這種單方面建立的關係，劍橋字典編者舉了Taylor Swift作例，說她訂婚消息公布後，全球歌迷為她欣喜雀躍，彷彿是自己的好朋友出嫁，但另一邊廂的Taylor Swift卻完全不知道你是誰。

這種單向的「擬社會關係（parasocial relationship）」，在當今世代可謂無處不在。劍橋字典主編Colin McIntosh說，此字正好反映了2025年的「時代精神（zeitgeist）」。但你讀了以上的字典定義，應該不難發現「擬社交」根本古已有之——所謂「神交」、「尚友」（通過讀書，上與古人為友），不也是2025年代表字「parasocial」的意思嗎？

事實上，這個今年爆紅的字已有近70年歷史了。上世紀五十年代，電視機還是個新興玩意兒，美國社會學家Donald Horton和Richard Wohl很快就留意到：觀眾正與螢幕上的人發展出類似真實朋友間的關係。他們把這現象命名為「擬社會互動（parasocial interaction）」——主播彷彿在跟你說話，令你對他投入情感，可他由始至終都不知道你的存在。

這種疑幻疑真的單向關係，令我想起阿倫雷奈1961年的電影《去年在馬倫巴（L'Année dernière à Marienbad）》。影片裏的男人言之鑿鑿向美女聲稱，他們一年前有段情，還約定私奔，而美女卻一無所知，堅稱彼此素未謀面。如此謎一樣的牽連，活脫脫是我們大眾跟那些影視巨星、網絡名人之間的擬社會關係。阿倫雷奈這片子想講什麼，從來沒人說得清，視之為一個關於「parasocial」的寓言，似乎亦無不可。

擬社會關係有沒有害呢？心理學家說：「不用恐慌，這很正常，適量還有益，能夠給你帶來慰藉、啟發和社群感。」沒錯，世上最持久的感情，往往是無人回應的那種。現代人並沒有比以前更孤單，只是有更多選擇去決定自己孤單的形式。問題是：名人網紅俯拾皆是、良莠不齊，聊天機械人又充滿「AI幻覺」，一天到晚只懂得嘴甜舌滑投你所好，把情感投入這類虛擬關係，明智嗎？

我相信物極必反。那些喝網絡奶水長大的Z世代，以及近十多廿年來無時無刻不滑手機的中老年人，最終也會慢慢厭倦網絡的虛無——尤其是AI生成內容在未來幾年大爆發，我估計網絡生態很可能由「內容農場」變成「內容垃圾場」，人們投入越多精神時間，「中毒」就會越深。近日我看過一研究，顯示AI看太多網上廢post也會「腦殘」，推理及閱讀能力均無可挽回地退化，此所謂「抖音一響，AI白養」是也。

儘管我今天能夠在網上寫作，也受惠於這種parasocial關係網，但前幾日跟友人聊天時，我也承認自己越來越不喜歡上網。先不說網上看到的東西，已難分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就算是現實世界發生的事，也可以不停地「巴黎鐵塔反轉再反轉」， 你還能相信什麼？又有什麼好評論？人生苦短，不如重拾書本，看一些經受得住時間考驗的經典更有益。

有位暱稱「肥仔黃」的朋友，成長於沒有互聯網，甚至連電視也尚未普及的年代，近日就跟我聊起年輕時如何消磨時間，我覺得很有意思。話說六十年代初，西環高街有一間現在應該很少人知道的「中國書院」（後遷至灣仔莊士敦道），由當時一群文化名流創辦，院長是黃天石（筆名「傑克」）。每逢暑假，中國書院就舉辦公開講座，主題橫跨文、史、哲、社會、新聞學，講者包括饒宗頤、徐速、胡鴻烈等名人。

這些講座完全免費，任何人都可以參加。當年還是初中生的肥仔黃就天天去聽，不單吸收了許多新知識，還有緣認識不少前輩文人學者。現在還有沒有這種「實體」活動呢？當然還是有的，但已遠不如聽YouTuber那麼普遍了。日前見到朋友郭梓祺，聽見他仍在不同場所辦讀書會，討論文學經典，出席者有中學生也有70歲女士，當下就想起年輕時的肥仔黃，以及那個parasocial interactions尚未入侵全人類生活的時代。

人與人的相遇若不受演算法限制，會不會更充實、更多采多姿呢？如果人生真的擺脫不到parasocial的虛幻，那麼在想像中建立關係的對象，我寧願是世外的柏拉圖。

本文獲作者授權轉載自「馮睎乾十三維度」Patreon

（編者按：本文僅代表專欄作者個人意見，不反映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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