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神話的偉大特點之一在於它能夠解釋人類心理，並揭示出超越表面的深層意義。心理學家詹姆斯‧希爾曼（James Hillman）曾諷刺道：「神話是古代的心理學。心理學是現代的神話。」
以西西弗斯（Sisyphus）為例：他是一個凡人，他的名字[根據英國評論家羅伯特‧格雷夫斯（Robert Graves）的說法，拼寫為Sesephus]意為「非常睿智」。
他的父親是艾俄洛斯（Aeolus），色薩利（Thessaly）國王，也是風的守護者，不過在後來的傳說中，艾俄洛斯變成了風之神，而西西弗斯則是凡人；儘管如此，就像許多希臘英雄一樣（在這個例子中是個反派），他與神祇之間有某種聯繫。
與風神的聯繫是很有啟發性的。風是流動的空氣，而傳統上，空氣與智慧連結在一起（就像水與情感連結在一起）；因此，在西西弗斯的神話中，我們面對的是一個運用他（非常睿智）的頭腦——實際上，是他的狡猾——來達成他的目的的人。正如我們接下來要看到的，這個人類的頭腦是非常聰明的。
然而，就算西西弗斯如此聰明，他的名聲卻並不是源自於他智慧的力量，也並非因為他曾是強盜、殺人犯或強暴犯，而被後人記得；換句話說，他並不是一個非常好的人。他甚至也不是因為據說（透過詭計）成為另一名以詭計聞名的角色——奧德修斯（Odysseus）的父親，而聞名於世。
相反地，西西弗斯是因為被打入塔爾塔羅斯（Tartarus，希臘神話中的冥界）而聞名。
在那裏，他必須不斷地將一塊巨石推上陡坡，而每每當他到達頂峰時，巨石的重量會把他壓垮，使他滾落，並且不得不重新開始這個過程——直到永遠。
他被打入塔爾塔羅斯——冥界最底層的深淵，接受苦修，所有罪大惡極的人都要在這裏接受永恆的刑罰。
西西弗斯的罪孽
他是強盜、殺人犯或強暴犯，但這些都不是他被判入地獄的原因。宙斯（Zeus）固然鄙視這些凡間卑劣的行為，但並非因此懲罰他，而是因為他試圖欺騙眾神，這才導致他的下場。他的傲慢，才是他無法被原諒的罪。
他憑藉著超群的智力——也被稱為「詭計」——成功地智取或冒犯了諸神三次，而且每次似乎都逍遙法外。
他的第一項冒犯，是告發宙斯。宙斯當時綁架了河神阿索波斯（Asopus）的女兒艾吉娜（Aegina），而西西弗斯知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當阿索波斯出面尋找失蹤的女兒時，西西弗斯以這條情報作為交換，要他為科林斯王國提供一處永不枯竭的泉水，而阿索波斯果真履行了這筆交易。[點擊這裏看圖片]
宙斯發現憤怒的河神正飛速追趕他，心中不悅，並且不得不以雷霆之力擊退阿索波斯。無論宙斯的行為是非對錯（要知道，他的行為常常被認為是為了孕育出拯救宇宙的英雄後代），重點是：告發宇宙至高無上的秩序之神，是一種危險的背叛。
鑒於西西弗斯的罪行，宙斯派死神塔納托斯[Thanatos，冥王哈迪斯（Hades）的僕人，冥府中掌管死者的神]去打倒他。
此時，西西弗斯發揮了他的詭計，並且騙過了死神。他以超乎常人的狡猾，請塔納托斯示範要如何使用手銬，然後把手銬鎖在死神身上，讓他被自己沉重的鎖鏈困住。
起初，沒人注意到塔納托斯失蹤了；結果，無論人們受到甚麼樣的傷害，無論多嚴重，都再也沒有人死亡了。
至於西西弗斯，他並沒有下到冥府，事實上，他仍然待在陽間的光明之中，準備著下一個詭計。
最後，戰神阿瑞斯（Ares）因死亡減少而深感不滿，他被派去釋放塔納托斯，並將西西弗斯再次帶到死神面前。這一次，塔納托斯不再上西西弗斯詭計的當，並且確實地將西西弗斯帶入了地獄。
但就在這裏西西弗斯犯下了他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的傲慢之舉。他事先安排妻子梅洛佩（Merope）不要為他舉行傳統的葬禮儀式，包括不付錢給冥河擺渡人卡戎（Charon）；於是，西西弗斯以一個未經埋葬的窮人身份來到冥府，並向冥后珀耳塞福涅（Persephone）申訴，說自己根本無權待在那裏。
因為他沒有接受妥善的葬禮，也沒有錢幣支付給卡戎，西西弗斯本應被困在斯提克斯河（Styx，冥河）彼岸。
此外，他還辯稱，妻子未能履行葬禮儀式與祭祀，可能會因此使其他寡婦仿傚她這個惡劣的榜樣。
西西弗斯懇求珀耳塞福涅允許他在人間停留三天，在這短短的三天內，他要安排好自己的葬禮，懲罰妻子逃避責任的行為，並讓她明白尊重冥界統治者的必要性。
珀耳塞福涅被他的懇求所感動，允許了他的請求，而這是任何其他神明都無法撤銷的行為。當然，西西弗斯根本無意返回冥界，並且又在人間多活了五十年。
但最終，他的妻子去世了，年老也終於追上了他。這一次，是神祇赫爾墨斯（Hermès）把他打入深淵，而他再也無法逃脫；相反地，他那份聲名遠播的懲罰在那兒等著他。
罪有應得的懲罰
在一個有秩序且公正的宇宙中，懲罰是必要的；懲罰必須與罪行相匹配、成正比。西西弗斯終其一生的行為都是為了智勝命運，而這無異於試圖戰勝諸神。如今，命運卻無止盡地擊敗了他。
其次，他一生都在試圖控制或征服他人──包括死亡和諸神；但現在，他卻要經歷一場永無止境、徒勞無功的鬥爭，去打敗區區一塊石頭。
最終，他的聰明才智全都化為泡影，毫無意義。這不禁讓人想起《聖經》中那句強有力的警示：「沒有智慧，沒有聰明，沒有謀略，能敵擋耶和華。」（《箴言》21：30）
現在的西西弗斯
有一句話，一般認為是愛因斯坦說的：「瘋子就是一遍又一遍地做同樣的事情，還期待會出現不同的結果。」（Insanity is doing the same thing over and over again and expecting different results.）
我們不必等到下地獄就能體察這種情況：所有成癮和衝動都有這個特徵。賭徒期待贏錢，吸毒者追求興奮，酗酒者渴望麻木，性成癮者嚮往刺激——他們最終都走向同樣的結局。
而且，不僅僅是這些明顯的成癮類型，那些日復一日以同樣方式工作、卻期待自己人生品質會奇蹟般改變的人，其實也被卡在同樣的困境中。
或許在人際關係中，以及在我們偏好向世界展示的面具中，這一點是最真實的。
從那些受虐者——即使逃離了加害者，卻似乎總再次遇到另一位施虐者，到那些不斷扮演受害者角色的抑鬱症患者；在本質上，西西弗斯，就是我們那種妄圖戰勝現實的過度渴望與傲慢的象徵。
西西弗斯，其實此時此刻就是我們的寫照！
知名的存在主義作家阿爾貝‧加繆（Albert Camus）意識到了這一點，並試圖在他的文章《西西弗斯的神話》（The Myth of Sisyphus）中將其常態化。
他在文中主張，西西弗斯是快樂的，因為「向高處奮鬥本身就足以填滿一個人的心」，簡單來說，他有事情可以讓自己忙碌，而這就足夠了！
但將這種徒勞無功的努力視為常態，僅僅是推進了整個存在主義議程：即將生命貶低為純粹的無意義、完全主觀，且自然是無神論的——從這個20和21世紀典型的視角來看，西西弗斯超越了他的痛苦，他向眾神的反抗成為一種對立與自由的行為，一場存在主義的勝利。
然而，對於我們這些熱愛現實而非幻想、見識過充斥在我們文化中的種種西西弗斯式的人物而言，這樣的觀點是站不住腳的：西西弗斯會因他存在的勝利而感到快樂嗎？荷馬對此深有體會。奧德修斯下到冥府時，看見了甚麼呢？
「我也看見了西西弗斯，被束縛於自己的痛苦之中，雙臂奮力抓著那巨大的石頭，用力地推，雙手掙扎，雙腿用力，不斷地將巨石往山頂推去，但就在石頭搖搖欲墜、即將翻落的瞬間，那沉重無比的巨石又一次將他推了回去，那無情的巨石彈跳著滾落回平原——於是他又一次用力推擠，奮力掙扎，汗水浸濕了他的全身，塵土在他頭頂盤旋。」
這聽起來像是快樂的嗎？不，這聽起來像是強迫、困境與地獄般的折磨。
西西弗斯的教訓告訴我們，不要聽信那些誘惑的聲音，讓我們誤以為只要動腦思考、就自以為是在活出「存在」（或「真我」）的樣子，它讓我們自以為聰明，卻從未意識到自己永遠無法比那掌管宇宙的無形力量更有智慧。
避開傲慢，我們才能過得更好。
原文「Let’s Heed the Lesson of Sisyphus」刊登於英文《大紀元時報》。
作者簡介：
詹姆斯‧塞勒（James Sale）已出版五十餘部書籍，最新一部是《神、英雄與我們》（暫譯，Gods, Heroes and Us，The Bruges Group，2025）。他於2022年獲得美國普斯卡詩歌獎（Pushcart Prize）提名。他也是古典詩人協會（The Society of Classical Poets）2017年度比賽頭獎獲得者，於2019年出席該協會在紐約的首場研討會並現場朗誦。他的詩集新作題為「DoorWay」。了解更多關於作者的資訊，包括他的「但丁計劃」（Dante project），請造訪EnglishCantos.home.blo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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