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坐到我身邊。聽我對你講一個故事，關於活著，關於生命和愛，關於靈魂的終極歸宿。這是一個長長的上海故事，來到上海和離開上海的故事。
阿寶單位倒閉了，失業在家。
他說他得儘快出去找工作養家。我說：「不如趁這個時間學點技術，考幾個證書，這樣以後還能找到好一點的工作。」
他皺著眉說：「讀書要花錢，家裏的日子怎麼過？」
我想了想，說：「我還有眼睛的賠償金，給你交學費，也夠家裏維持一段時間。」他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點了點頭。一個星期後，他背著包，出門上課去了。
二零零二年五月初，弄堂口守電話亭的老阿姨跑過來喊我：「夏海珍，有你電話。」
我趕緊去接電話，是哥哥打來的，他說媽媽被確診為食道癌。
聽到這個消息，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腦海裏浮現出母親的樣子。我的母親是一個心地非常善良的人。哪怕家裏拮据，她也總是願意伸出援手幫助有困難的鄰里，村裏人都很敬重她。她生病的消息傳開後，許多人都忍不住落淚。
電話這頭，我哭著說：「讓媽媽來上海治病吧。」
哥哥嘆了口氣：「媽媽沒有醫療保險，全得自費，去上海看病要花大筆錢，我和兩個姐姐都沒有錢。」
我毫不猶豫地說：「我還有那筆眼睛賠償的錢，可以給媽媽治病。」
兩天後，哥哥和姐姐陪母親來了上海。我事先把樓上鄰居空著的房子租下來，打掃乾淨，給媽媽住。我和阿寶住在樓下。哥哥把母親交給我，回去上班了。大姐留下來陪護。
每天，阿寶和大姐陪母親去醫院化療，中途再趕回來去上課。我一邊照顧年幼的兒子，一邊料理一家人的飯菜，忙得腳不沾地，心裏只有一個念頭：母親一定要好起來。
然而，生活卻在此時給了我迎頭一擊。
二零零二年五月二十四日午夜時分，我們一家人正在熟睡，突然，一陣劇烈的砸門聲在靜夜中炸響，伴隨著嘈雜的喊聲：「開門！開門！」
我猛地驚醒，心狂跳，迅速坐起身，警覺地問：「誰？」
門外大聲回答：「市公安局的，開門！」
我大聲反問：「公安局的為甚麼不白天來，非得半夜三更來敲門？是劫匪冒充的吧？只有壞人才會在夜裏上門！」
門外沉默了一下，隨即傳來生硬的聲音：「你開門，我們給你看證件。」
我腦子飛快地轉著，知道情況危急，趁著交談的間隙，迅速把幾張講述法輪功真相的光碟塞進雪櫃底下的縫裏。
這時突然聽見門外有人喊：「她在往雪櫃下面塞東西！」
我一抬頭，發現紗窗已經被撕開，一隻手伸進來，正在摸門鎖。我抄起門口的一隻拖鞋，使勁朝那隻手拍了兩下，手立刻縮了回去。外面傳來一個男人故作誇張的聲音：「喲喲喲，法輪功還打人呢？」
藏好光碟，我把門打開一條縫，說：「證件給我看看。」
黑夜裏，有個人拿個證件在我眼前一晃，然後幾個人猛地擠了進來，七八個警察闖入房間，開始翻箱倒櫃，瘋狂搜查。
我轉身回到床上，盤腿坐下，立掌，閉目發正念。一個警察喊了一聲：「她在煉功！」
我睜開眼說：「我在發正念。」
他們冷笑著問：「你在詛咒我們？」
我說：「我在念『法正乾坤，邪惡全滅』，只有邪惡才會害怕。」
說完，我轉頭看了阿寶一眼，他穿著睡衣站在床邊，臉色蒼白，腿一直在抖。一歲半的兒子也在警察的皮靴聲和翻箱倒櫃中醒了，揉著眼睛坐起來，迷迷糊糊地看看我們，又看看屋裏的人和動靜，甚麼都不懂。過了一會兒，兒子突然指著桌上的乳酪，奶聲奶氣地說：「爸爸，我要喝乳酪……」
這時，有個警察從雪櫃底下翻出一疊光碟，高聲說：「找到了！」我看了一眼，是我剛塞進去的那六張光碟。
他們開始收隊，有人走過來對我說：「走吧。」我知道，我要被帶走了。
我摸了摸兒子的頭，看向阿寶，說：「把孩子養大。」
我還有很多話想說，可是甚麼都說不出來，最後，只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看著我，沒說話。我知道，他懂。
冰冷的手銬鎖住了我的手腕，警察沒有說甚麼，便把我帶走，送往上海黃浦看守所。出門時，我回頭看了一眼。孩子坐在床上，手裏捧著乳酪，阿寶站在旁邊，沉默著，屋裏一片凌亂，東西翻得到處都是。這一切，一點一點從我身後遠去。
後來我才知道，我被帶走之後，他們並沒有就此罷手。阿寶說，警察搜完我們家，又闖上樓，去抄母親的住處。母親縮在牆角，渾身發抖，眼淚不停地流。她本就身患重病，心力交瘁，而這一來，又讓她平添恐懼和悲痛。
阿寶不得不把孩子送到他父母家暫住。哥哥和二姐聽到我被帶走，連夜趕到上海。看到我住的地方——上海石庫門弄堂房子簡陋破舊，屋裏甚至沒件像樣的傢俱，二姐哽咽著說：「我們可憐的小妹啊……自己賠償眼睛的錢，拿出來給媽媽治病，還幫我們家裏修了房子，自己卻住在這麼破舊的地方……」
後來，他們把母親接回老家治療。臨走時，阿寶把一大筆錢塞進母親的行李，讓她帶回去治病。
母親被攙扶著上了車。阿寶站在站台上，看著，默默流著眼淚。阿寶後來說，那一刻，他心裏明白——這個家，被拆散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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